少即是多？每周四天工作制可望颠覆职场

如果能有更好、效率更高、让人身心更加愉悦的工作方式，为什么不试试呢？

Kickstarter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过去六个月里，Kickstarter一直在试行每周工作四天、且员工薪酬保持不变的新制度。

Kickstarter公司运营总监Wolf Owczarek表示：「经历了长达三天的周末充电之后，员工们更快乐、精神状态更佳。作为企业，我们的运营效率也有所提升。」

这种跟传统管理反其道而行，鼓励员工在更短时间内完成相同工作的尝试，似乎有悖常理。但从另外的角度来讲，这也有助于解决两个巨大挑战：首先是解决员工群体中普遍存在的工作与生活失衡的问题，其次就是攻破困扰组织多年的生产力瓶颈。

受到冰岛、日本、新西兰等多地学术研究和成功案例的鼓舞，世界各地的企业正放弃传统的周一至周五工作模式，转而尝试每周四天工作制。

而且大多数尝试收效不错，组织表示愿意继续保持下去。

迈向新的工作方式

在英国，Atom Bank早在2021年11月就推出了每周四天、总计32小时的工作制度，而且员工工资丝毫不减。该公司表示，其职位申请数量几乎立即增加了500%。到2022年8月，该组织报告称生产力提升了令人难以置信的92%。一项员工调查还发现，91%的员工完全能够在四天之内完成以往需要一周的全部工作内容。

如今，更多企业也希望复制这些成功案例。

2022年6月，70家英国企业开启了一场涵盖3300名雇员的超大规模工作实验。

4 Day Week Global活动小组目前正与世界各地的企业、英国智库Autonomy，以及来自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和波士顿学院的研究人员共同推动试验，希望在为期六个月的时间内探索每周四天工作制对于生产力、员工福祉、工作与生活平衡等产生的积极影响，同时观察其能否解决职场公平、碳排放等更广泛的社会经济挑战。

这些试验基于100/80/100原则：员工用80%的工作时长换取100%报酬，同时承诺维持100%工作产出。类似的试点也在美国和其他地方同步进行，如果能够获得成功，其结果将有助于对已维持近百年的传统工作模式做出重大改革。

在英国试点进行一半时，已有88%的受访者表示，每周四天的工作制能够带来良好的业务运作效果。近半数（46%）受访者表示生产率「与以往保持一致」，34%则表示「略有改善」，更有15%认为自每周四天工作制实施以来，其生产效率得到了「显著提高」。

总部位于曼彻斯特的创新机构Amplitude Media也是此次参与试验的企业之一。

创意需要空间，创意需要留白。如果长时间坐在电脑前，人是没办法持续发挥最大创造力的。
Jo Burns-Russell, Amplitude Media

Amplitude Media常务董事Jo Burns-Russell表示，向每周四天工作制转变的过程基本顺利：所有项目仍按原计划进行，而员工可以在空闲时间追求更多个人兴趣，这一切最终又会反哺企业自身。

Burns-Russell表示：「每个人都有业余爱好。正是这些工作之外的生活塑造了人的性格，这很好。我们做的就是创意工作，所以应该尽量鼓励和支持这些爱好。」

在Amplitude的试验中，员工可以选择在周三或者周五额外休息一天。Burns-Russell发现选择周三和周五的比例基本相当：选择周五是为了一口气休息三天，周三休假则让员工能趁其他人的工作日做点个人项目。

她发现，人们开始利用这些额外时间从事游戏设计、小说撰写、剧本构思等各种工作。

「这对企业来说肯定是好事。因为雇员们掌握的交叉技能越多，他们参与这些业余事务的次数越多，就能带着更好的创意回到工作中来……创意需要空间，创意需要留白。如果长时间坐在电脑前，人是没办法持续发挥最大创造力的。」

作为英国各企业每周四天工作制的试验监督方，4 Day Week UK还发布了宣传广告。

生产力之谜

过去二十年来，Alex Soojung-Kim Pang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研究休息与工作间的关系上。
作为硅谷顾问和《Rest: Why You Get More Done When You Work Less》与《Shorter: How Smart Companies Work Less, Embrace Flexibility and Boost Productivity》等书的作者，Pang一直认为早在上个世纪，就有研究表明过度工作反而不利于个人和企业的生产效率。1900年代的瑞士钟表制造商就发现，在工厂工作约八个小时之后，工人的生产力会出现明显下降。

目前在4 Day Week Global任全球项目兼发展经理的Pang指出，研究发现无论是医生、急救人员、教师、零售商、酒店服务员还是创意人士，过度工作与生产力间的关系都遵循此原理。

他在采访中表示：「从种种安全中，我们发现组织内的员工可以接受短时间加班，类似于『冲刺期』，但从长远来看，过度加班只会让犯错的可能性成倍增加，引发大范围旷工，甚至让摸鱼和作弊成为常态。员工们会更加疲惫，而且几个月后生产力往往出现整体下滑。」

「另有证据表明，从事深度知识工作的人每天往往只能认真坚持五个小时，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极限了。」

现代办公场所还有种种令人分心的因素，所以就算是这五个小时都很难保证。Asana在2022年对1000多名知识工作者进行一项调查，发现微任务和管理工作占去专业人士典型工作时长中的58%。换句话说，他们只剩下33%的时间能专注于技术性工作，只有9%的时间可用于实现核心战略目标。

很明显，每周四天工作制所做的并不是优化工作时间。Pang认为：「相反，只是原本每周五天制度中存在太多浪费，所以显得每周四天工作制更加科学。」

「如果能把这些不必要的部分都剔除掉，那很多组织完全可以用四天做完原本计划给一周的任务。」

帕金森定律认为，任务会自行扩展，直到占满所有可用时间。该理论指出，如果给员工一个小时来完成只需要30分钟的任务，那么该任务最终就会耗时一个小时——也许是延伸出了其他细节，也许是增添了额外的复杂元素。

只是原本每周五天制度中存在太多浪费，所以显得每周四天工作制更加科学。
Alex Soojung-Kim Pang

同样的，工作日越多，员工们就会把更多时间浪费在那些低价值和引人分心的事情上。通过缩短一周的工作日时长，员工更可能集中精力，也促使领导者少开会、少搞一些强迫员工放下手头任务的管理策略。

Curns-Russell表示，自从Amplitude开始慎重考虑会议和反馈流程等事项以来，整个公司的运作开始像一艘「更紧凑的船」一样。她总结称：「人们普遍觉得每周四天工作制确实让自己变得更好，他们愿意按照更严格的流程工作、拥有明确的时间窗口，也能更确切地规划目标实现步骤。」

「有时候，约束性边界可以提高工作质量。」

将生产力跟工作时间联系起来确实很有说服力。丹麦、德国和挪威的年工作总时长一直是欧洲最低，但却不妨碍他们成为欧盟生产力最高的国家。另一方面，希腊、西班牙和英国的平均工作时间更长，但生产力却相对落后。

在光谱的另一端是中国。由于部分企业强调「996文化」（每周六天、早九晚九，每周工作72小时），生产效率问题困扰着企业，同时也让劳动者深受健康问题的困扰。

美国是个例外，这里的工作时间同样很长，但仍然是生产力最高的国家之一。但美国生产力与质量中心（APQC）2021年的一项研究发现，知识工作者每周都有四分之一时间被白白浪费，其中3.6小时用于工作沟通、2.8小时用于搜索信息、2.2小时用于参加不必要或无效的会议。

根据相关估计，每周正常工作40小时的美国雇员，真正用于处理有意义工作的时间仅有30个小时。

虽然过去150年来，全球工作时间一直呈下降趋势，但计算机、智能手机和软件的进步也让工作渗透进了业余时间。因此，我们其实经常会有意无意的用个人时间处理工作事务。

虽然混合与远程办公确实给员工提供了更灵活的物理与时间空间，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挑战。例如，随着远程办公的普及，有的公司考勤反而变得更加严格。GitLab和Qatalog在今年7月对2万名知识工作者进行一项研究，发现54%的受访者感觉远程办公压力更大。为了表现得引人注目、更加活跃，他们每周反而要平均多工作5.5小时。

作为4 Day Week UK的项目总监，Joe Ryle认为每周四天工作制正是破解问题的良方。他表示：「我们都见过他人——也包括我们自己——坐在工位上白白浪费时间。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摸鱼和发呆的文化，延长的工作时间根本就没有任何效率回报。」

「每周四天工作制就是要消除这个弊端，推动行业继续前进。我认为这也是正确的方向——转向以产出为中心的工作制度。」

让人们多休息，带来的结果其实跟大家的想象正相反。
Henry Ford, Ford News, 1926年

Henry Ford当初就曾因坚持如今人们习惯的五天工作制而备受赞誉。早在1926年，Ford就发现在缩短轮班时间之后，工人们会更快乐、工作效率也更高。如果能有额外一天休息，那效果应该会更好。于是，Ford为福特汽车引入了每周40小时、一周五天工作制，率先打破了一周六天的「小礼拜」传统。

Ford当时表示：「我们发现，工人们在休息两再回到岗位上之后，精神焕发、精力充沛，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因此，让人们多休息，带来的结果其实跟大家的想象正相反。」

发现福特公司获得了成功之后，其他汽车厂商纷纷效仿，最终让每周五天工作制成为标准。但那应该是近百年前的旧事，如今全球劳动力中已经有很大一部分属于知识/专业技术型，而且跟1920年代的产业工人要求完全不同，但工作制度却长期固化僵死。

Ryle表示：「过去几十年来，所有伟大的自动化、新技术与高生产力成果，并没能以闲暇时间的形式反馈给从业者。」

其实每周工作四天的想法并不新鲜。Ryle指出，几十年来，工会运动一直在呼吁缩短劳动时长，部分企业甚至已经在实施每周四天甚至三天工作制。

但要让这一切成为新的常态和标准，新冠疫情的突然爆发起到了意料之外的作用。被迫转向远程办公不仅给了其他工作方式证明自己的机会，也用更高的产出促使企业重新思考工作与生活间的平衡问题。

工作、休息、玩耍

除了要保证每周四天工作制继续维持稳定的商业利益之外，企业还应关注这种新制度可能对员工的工作/生活平衡和福祉产生的影响。

即将离任的4 Day Week Global CEO Joe O’Connor表示：「很明显，这将给员工带来变革性的影响，这一点绝不能忽视。」

O’Connor还认为，新冠疫情的肆虐让每周四天工作制从「白日做梦似的幻想」变成了「迫在眉睫的探索方向」。疾病威胁之下，员工对自身需求的关注度远超以往任何时候。

「人们开始关注那些长期被忽略的宝贵事物。从去学校接送孩子，还是多花点时间陪伴年长亲人，或者学习一门新技能或培养点新爱好。新冠疫情对人们产生了深远的心理影响。」

对此，体验过每周四天工作制的员工们也报告说，他们有了更多时间放松、完成工作和参加有益身心的活动。

疾病威胁之下，员工对自身需求的关注度远超以往任何时候。
Joe O'Connor, 4 Day Week Global

Kickstarter信任与安全分析师Christina Medeiros育有三个孩子，她说多出来的时间能让她从容预约医生、补点工作，也可以「单纯陪陪女儿们，这都很有价值。」

Kickstarter营销自动化经理Brooke McDaniels表示，周五多出来的休息日让他有了锻炼身份、摆脱家务和安排爱好的机会，这样周六和周日就能过得更加从容：「我可以用这一天把周末想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放空之后脑袋就能更好地容纳一周里的工作任务。」

更公平的工作模式

研究人员和经济学家们也对每周四天工作制颇为看好，认为它拥有缩小男女薪酬差距的潜力。

时至今日，职业对于育龄女性的歧视仍是造成男女薪酬差距的一大重要因素。根据英国财政研究所2022年的报告，英国的工资差距在女性生育首个孩子前约为10%，但到孩子12岁时会快速扩大至33%。

当母亲们重返工作岗位时，他们能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往往会减少，薪水也因此降低——即使实际产出与男性同事完全一致，仍然于事无补。而通过推广每周四天工作制，初入或重返劳动力市场的育龄女性有望享受更合理的收入。

Autonomy宣传负责人India Burgess表示：「每人每周工作四天，代表着母亲或女性有更多机会从事薪酬更高的兼职工作。换言之，如果每周兼职工作两天，那就相当于四天全职工作的一半，收入能够按比例增加。」

Burgess还提到，如果父母双方每周能多在家里待一天，那「劳动力再生产」的分配空间也会更大。换句话说，父母可以排开额外的休息日，更平均地分担家务和照料责任。

如此一来，普遍缩短工作时长能够为女性创造更多担任高级领导职务的机会，也让男性承担更多居家照料责任。这有助于在工作场所内创造更公平的竞争环境，把长期被围困在家务劳动中的女性解放出来。

事实证明，每周四天工作制对企业领导者也是一种强有力的招聘优势。随着人才争夺战的快速烈化和细分人才供应的持续稀缺，企业必须要以更有创意的方式吸引并挽留员工。

员工们做出了切实良好的承诺，我们的产出甚至高于以往。
Adam Husney, Healthwise

美国企业Healthwise曾在2021年夏季经历250人团队中近20名成员快速流失的窘境，为此他们立即决定实施每周四天工作制。

当该公司联系到4 Day Week Global和经济学家Juliet Schor时，每周四天工作制引发的讨论已经逐步升温，Schor也与该公司就试点项目进行了磋商。

试验很快获得成功。企业生产力猛增，员工幸福感显著增加，人员流失率也直线下降。Healthwise公司CEO Adam Husney在采访中表示：「我们在制度调整与员工满意度方面获得了惊人的成效，企业员工流失率大幅下降，因此我们决定继续保持这种制度。」

「对我来说，最令人惊讶的就是员工们做出了切实良好的承诺，我们的产出甚至高于以往。」

从员工的角度来看，每周四天工作制的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对于那些职业发展渐入瓶颈、倦怠情绪不断增长的群体而言。如今，员工更多关注自己的福祉，也希望雇主能关心这方面问题。因此，每周四天工作制就成了企业在竞争激烈的招聘市场上脱颖而出的关键优势。

Ryle表示：「过去，采取每周四天工作制的企业主要强调生产力和福利因素。但现在我们发现，这种新制度的首要作用是吸引和留存员工。没错，雇主都知道员工喜欢每周四天工作制。」

除此之外，每周四天工作制还能带来巨大的潜在环境效益。理论上讲，每周四天工作制能够减少人们花在通勤上的时间，借此减少碳排放。当然，还需要更多的研究才能准确核算缩短一天工作日会对环境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英国在2021年做出的分析认为，每周四天工作制将让英国的年碳足迹减少21.3%。Schor在她的研究中也指出，德国、丹麦、法国和荷兰等工作时长较短的国家确实碳排放量更低。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缩短工作时长可以培养员工的可持续习惯。随着工作时间的减少，人们可能有更多时间做饭，从而减少对快餐或垃圾食品的依赖。堵在路上的时间更短、不用穿过拥挤的街道，也能让居民少暴露在有害污染物中。每周四天工作制还能让人们有更多时间锻炼身体、参与志愿活动、回馈社区或者好好休息——这一切对个人乃至整个社会都相当有益。

四天工作制不是「银弹」

每周四天工作制听起来太过美好，很容易冲昏大家的头脑。这里头当然也有问题，不少企业发现缩短工作时长会带来新的问题，足以抵消其达成的收益。

例如，如果每位员工都只上四天班，那客户服务就没办法保证。如果客户在周四下午5点30分遇上紧急情况，那就得连等三天才能得到回应，正常人肯定接受不了。另外，每周四天工作制也会减少同事之间的非正式社交，可能破坏企业文化和作为团队成员的归属感。

如果雇主直接贯彻每周四天工作制，却不对工作流程和管理思路做出调整，那么工作强度会增加，也许会抵消带来的工作体验改善。另外，如果雇主为了适应新制度而引入更细化的时间表、或者以往从未用过的新KPI，员工的心理压力也会随之提升。

而每周四天工作制带来的最大挑战之一，更是造成愈发严重的不平等威胁。虽然知识工作者可以轻松每周多抽出一天，但对于某些行业，再空出一天不只是更困难、简直是不可能。

Ryle也承认，每周四天工作制不可能成为解决一切现实问题的「银弹」：「它不可能消灭自由职业合同，不可能解决劳工保障不足的问题，反而可能让改善劳工权利变得更困难。」

「从不同部门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制度性转化非常困难，必须要有国家政策进行宏观指导。」

对于已经成功实施了每周四天工作制的企业来说，从长远来看，生产力也有倒退的风险。也许员工们只是在刚刚体验到每周四天工作时迸发出了短暂的热情，甚至是努力想证明这种制度更好。如果真的成为常态，其中可能有一部分产出会直接消失。总之，英国的这轮试验也许呈现出了过于积极的态势，恐怕无法转化为长期结果。

这些都是雇主必须关注的问题。但迄今为止的证据表明，员工确实从更短的工作时长中产出了更多收益，而多年来一直坚持每周四天工作制的公司也保持着不错的效率优势。

Burgess本人就每周工作四天，她觉得这种新制度确有可取之处：「对于企业来说，特别是在新冠疫情爆发以来，人们越来越关注心理健康和员工福祉。」

「我觉得每周四天工作制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人们压力过大、工作时间过长的问题，所以在世界各地的很多组织里都取得了成功。至少就目前来看，每周四天工作制确实对员工的生活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也应该会对业务产生积极影响。」

这种新制度确有可取之处。
India Burgess, Autonomy

参与本轮英国试验的企业纷纷表示，如果发现对员工不利，他们会随时撤销每周四天工作制。也就是说，如果六个月、一年甚至是五年之后，只要确定每周四天工作制对个人和业务不利，他们还是会恢复每周五天的老办法。

最糟糕的情况是雇主什么都不尝试，或者让目前的过劳和数字过载文化持续下去。Pang强调：「无论是在经济增长期还是在衰退期，每周四天工作制都不会让企业失去什么利益。这只会带来好处，带来实实在在的收益。」

「但过渡期的管理工作是一项挑战。不过大家都很清楚，从长远来看，职业倦怠、性别差异等持久的挑战是你无法通过增加工作时间来解决的。」